钢厂餐桌上的喜与忧

　　4月16日，山东一家中型钢厂新落成的宾馆。

　　这一天有点特别，因为请客的是钢厂的董事长老李和销售副总小李。不错，正如很多民营钢厂一样，董事长老李和销售副总小李是一对父子。老李已经年近七十，执掌钢厂三十年;小李年近四十，在钢厂掌管销售接近十年，现在正领导公司向精细化管理转型。

　　他们接待的是来自江苏的两位客户。这两位钢贸商试图将厂里的钢材打进本地的地铁工程当中，对钢厂来说，这是新的领域，因此受到了高规格的礼遇。

　　饭桌上的话题，自然离不开2016年以来火热的钢价。

　　话题是小李挑起的，他最近十分高兴。因为一季度以来，钢厂重新开始大幅度盈利。重要的是，原来产品需求萎缩的状态，一下子不见了，经销商客户重新开始登门求货，钢厂的库存下降到了历史最低点。

　　“钢价从每吨1500升到了2600，仓库里反而一点货都没有了，都被抢光了。现在厂里在全力生产，而仓库里只剩下了三万吨钢材。”小李眉飞色舞。

　　两位钢贸商听到这个消息，并没有什么反应。小李无疑说得对，只要听听窗外的声音就可以知道，钢厂确实在全力生产：刚改造完的转炉还有一些技术问题，生产过程当中发出很响的轰鸣。

　　这对新加入的钢贸商来说，是不利的。钢厂很可能因为新的供不应求局面而减弱了对他们的支持。传统上，这家钢厂的钢材进入过京沪高铁的供应商目录，有一定优势，但要进入地铁钢材供应商行列，无疑需要钢厂与经销商一起做出很大努力。

　　因此，两位当中的一位首先开腔：“我们已经邀请了本地的政府领导和地铁建设公司一起，在4月底见一次面，把钢厂的优势展示给他们，以期得到他们的支持。这样，地铁工程是有可能用上厂里的钢材的。到时候还希望李总能到江苏来走一趟，支持我们。”

　　在商言商，小李提到了价格：“不知地铁工程对钢材有没有预算?你们看，螺纹钢价已经涨了七八成，我看还可能涨，如果翻倍的话，就可能突破预算了。”

　　这两位钢贸商大概对地铁的预算并不清楚，但他们清楚的是，由于钢材价格突然上涨，他们在谈判中处于十分不利的局面。因此他们可以说的，就是极力要求小李去一趟他们城市的现场，支持他们拿下地铁项目。

　　是否要支持钢贸商以扩大钢厂产品的使用范围?这是执掌销售的小李不能完全决定的。钢材市场的行情变化使得钢厂的形势非常有利，而进入地铁工程虽然扩大了产品使用范围，但可能要调整现有工艺，增加成本。这就需要执掌全局的父亲来决定了。

　　老李是饭桌上当然的权威。除了执掌这家钢厂三十年之外，2005年之后，他带领钢厂逐步从粗放化管理转向总成本最优的战略。2015年，钢厂以300万吨的中小型生产规模，创造了7亿元利润。

　　简单说，他用了近三十年的时间来证明1990年代带领钢厂走出国有体制是正确的;再用了十年证明，走精细化管理，不做规模(300万吨的生产能力，对全流程的钢铁企业来说，只能算是中小型钢厂)做效益，也是正确的。正是因为这种选择，才使得这家钢厂在2015年钢铁行业全面亏损之时盈利。

　　但老李对钢价在2016年的上升，完全没有小李那么高兴。

　　“我自己的看法，现在的价格上升是不正常的。”老李对小李和两位钢贸商说：“从全国范围来看，钢铁产能的过剩非常严重。升一点价，客户抢一下货源是表面现象。一个是政府今年推了一批公共工程，市场需求量有点回升，去年以来，因为价格持续下跌，钢贸商不敢压库存，现在需要补点货;另外一个，是因为有一批钢厂关门，使得人们多少有点侥幸心理，抢点货挣个价差。我判断，更重要的可能是投机力量在推波助澜。”

　　老李慢条斯理，喜欢扳着手指跟大家讲道理：“我觉得，只有价格下跌才是市场淘汰过剩产能的核心渠道。每吨1500元的价格，会使得经营粗放的很多钢厂经营不下去，它们自动消失才是对的。现在价格上升，原来亏损的钢厂都活了，甚至是非法生产的地下钢铁也活了，这对我们是非常不利的。老实说，这对产业进步，一点好处都没有。”因此，老李的结论是，小李应该去一趟江苏，不管当下形势如何，扩大本厂产品的应用范围，对企业来说非常重要。

　　这样的结论，使得两位钢贸商高兴得连连敬酒：“到了山东，就知道是回家了。”

　　除了让小李帮助钢贸商开拓市场之外，老李和小李两父子已经定下的决定，还包括通过利用期货套保手段，尽可能买入原料期货，在上海交易所卖出钢材期货，以这样的方式坚决把工厂的加工利润锁住。

　　上蹿下跳的螺纹钢及其背后

　　李家两父子宁可不要超额利润，也要保证企业稳定，有他们深远的从业背景。

　　来自钢铁行业的产能资料显示，自1997年国内钢产量突破亿吨之后，由于公共基础设施和地产业迅猛发展，以及各种资本对钢铁行业无限看好，到2012年，国内钢铁产能已达11.3亿吨。

　　但相对产能的这种扩张，钢铁的需求自2008年之后开始呈现停滞状态。数据统计，国内市场对钢材的需求一直保持在6亿至7亿吨。到2013年之后，一直支持钢材的一大需求市场——突飞猛进的地产业投资也出现停滞。这使得标志性的上海金属交易货螺纹钢价开始从最高位的5300元每吨自慢而快地回落，2015年，回落加速，从每吨3000元快速下跌，年底到达了谁都不敢相信的每吨1500元。

　　在相当的意义上，这是国内钢铁行业从业者的噩梦。一吨钢的生产，从作为原料的铁矿石和煤开始，要经过高炉炼铁，转炉炼钢，最后到轧钢生产线轧制，才能成材。无论是其中的炼铁、炼钢、炼焦还是轧钢，投资动则都上亿。一支炼钢团队，从陌生到熟练需要五年时间。

　　“而如果折算产品价格，最低时每斤钢材才七八毛，大概不到一斤胶东大白菜的三分之一。”老李说，“这背后就是市场经济在起作用，供应量超过了需求量一倍以上，市场肯定就要通过惨烈的价格变动来淘汰弱者。”

　　而这正是老李的得意之处，经过十年的努力，他领导下的钢厂已经把加工过程的成本平均压缩一半以上。所以他希望螺纹钢价格保持低位，能把没有竞争力的钢厂迅速淘汰出局，这样产业秩序才能很快恢复到正常。

　　那么，看起来挺有道理的螺纹钢价格下跌，为什么又在两个月之内发疯地反弹近一倍呢?

　　家住杭州城西的王秋林是东北人，开着一家东北大米店，在老家东北还有一个米厂。由于她店里卖的东北大米质量不错，所以有一批固定客户，日子过得不错。

　　但也有隐忧：她已经听说在杭州比较流行的五常大米都涨价了，而且是每斤涨一毛多，心里在盘算：自己是不是也该涨价?看起来蔬菜价格都在涨，店面的房租也在涨，不涨是不行的。但涨了，怕的是销量可能会回落，她店里每袋五公斤的东北大米，已经是三十多块钱的价了。

　　实际上，正是这种心理，很可能是上海金属交易所标志性的螺纹钢价在春节之后疯涨的原因。很多人注意到，央行1月数据表明：M2(广义货币发行量)发行量已经达到2.5万亿元。这是不是大量公共基础建设重新开始的信号?通胀会不会再来一次?

　　不断传来的新闻，似乎在加剧这种不稳定的社会心理：3月，著名的双汇集团年报披露双汇的收入指标下降，但利润不降反增。媒体梳理后发现，双汇发展通过旗下美国公司史密斯菲尔德和罗特克斯采购了近21亿元进口猪肉。进一步的数据比较表明，国内2015年的生猪价格已上涨16.5%，达到每公斤15.2元，是每公斤1.12美元的美国猪肉价格的近两倍。

　　不稳定的社会心理与通胀预期，使得巨额的民间资本四处寻找出路，但到2016年，正常获得收益的途径都出现了各自的问题：

　　2015年，国内A股市场出现股灾，到2016年1月，作为股灾的后遗症，相关政府部门推行的“熔断”机制连续被触发，最后不得不取消。由于不明确当初救市的国家队资金是否退场，所以春节之后A股市场出现了长期的横盘状态：上涨，国家队可能会抛股票;下跌，股灾时期大量机构和上市公司都投资了相当数量的股票，也不能跌得太厉害。

　　除了股市，楼市也是冰火两重天，全国两会之前，政府一再出台推动楼市上涨的措施，造成部分热点城市的房价快速上涨，京沪广深四大城市都传来楼价一夜之间上涨几十万元的新闻。但同时，非热点城市房产供应明显过剩，甚至全国楼市供过于求的形势也一再于网上流传。从收益率上计算，楼市也已经不再能承载投资。

　　当下，还传来曾被视为“新兴产业”的各种P2P(个人对个人网络借贷)平台破产倒闭的消息。曾几何时，这些平台被视为居民资产稳定收益的出口，但2016年，倒下的有在央视上打过广告的e租宝、经济学家郎咸平站台的快鹿投资、在上海南京路上有门面的中晋系，等等。

　　因此，有着通胀忧虑的民间资本盯上了本来就决定着很多大宗物资价格的期货市场。从玉米、大豆、棉花，到橡胶、铁矿石，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资金流入。

　　而螺纹钢则成为风口浪尖上的品种。

　　复杂的钢铁行业

　　螺纹钢之所以受到投机资金的格外关照，除了价格已经跌到谷底、政府有可能通过财政手段进行大规模公共基础建设两重原因之外，背后还有非常复杂的成因。

　　多少可能令人尴尬的是，在2015年钢铁行业的亏损名单当中，前二十名的亏损企业都是国有大型钢厂，包括鞍钢、武钢、八一钢铁等在国内赫赫有名，而且历史久远的企业。同时，它们的员工数量众多、年龄偏大，再就业非常困难。

　　除此之外，国内钢铁产能过剩，还影响到了全球范围内的贸易平衡。

　　在国内钢价最低迷的时候，老李的钢厂产品出口流向了加拿大。而在2015年底，老李的钢厂对加拿大的出口又受到贸易壁垒的影响:老李是钢铁业内的老手，不过他可能没有想到，中国现在已是全球第二大经济体，现在国内的钢材价格发生剧烈变化，会在全球范围内引起波动。

　　市场内外的因素，形成了投机资金在期货市场上兴风作浪的基础。

　　当下期货市场中，主力合约是2016年10月交割的RB1610合约。自春节过后，交易者们可以明显发现的是投机资金进场了。

　　这一动向的指标，来自RB1610的持仓量，2016年1月份，这一合约的持仓量不过四十万手(每手持仓为10吨)，不过是略高于老李钢厂产量的一个数额。

　　进入3月，持仓量快速上升到百万手级别。此后快速激增，到4月持仓量上升到千万手级别;到最高的4月21日，持仓量达到了2236万手，成交总吨数已经突破2亿吨，成交金额已达6000亿元，价格也迅速涨到每吨2787元。

　　接下来是交易所迅速跟进的措施：提升交易手续费，对螺纹钢的交易采取限仓措施。

　　业内人士很清楚：这样的成交量和持仓量，已完全可以认定是民间资本的投机行为。因为成交量，尤其是持仓量的放大，表明有新的资金进场。而螺纹钢价格的猛涨与持仓量的猛增，说明这批资金数量很大，通过炒作螺纹钢价格获利的意愿非常明确。

　　但螺纹钢之所以能炒起来，首要因素是预期。民间资本看到了1月的货币投放量，随之形成通胀预期。资本的预期是，一旦政府使用财政和货币刺激政策，螺纹钢将一马当先地领涨。因市场预计政府要刺激经济，肯定又将通过大规模建设项目来花钱，同时将通过货币注水方式来筹钱。这两个因素都将促使螺纹钢涨价。

　　更重要的是，在年初每吨1500元的螺纹钢价上进行投机，风险是很小的：国有大型钢厂如果关门，庞大的就业人口会给政府带来巨大的压力;另外，钢价如果继续下跌，无疑将会有更多的中国钢铁外流，同样也会给政府的外交，以及中国正在争取的市场经济地位，带来更多的麻烦。

　　陷入僵局的投机

　　国外的金融分析员首先指出了国内螺纹钢市场价格上涨的不可持续。在上海的一次会议上，英国分析师托马斯.古铁雷斯(TomasGutierrez)说，中国钢厂现在限制了对贸易商的供应，保持低库存，这使得钢价有所回升，但整体需求下降使得这种回升幅度有限。

　　其实，螺纹钢市场波动的背后，涉及到的远不止老李钢厂的效益。

　　从表面上看，国内经济因政府刺激而回升，使得全球各种大宗商品的价格都开始了“跑步上冲”的局面。原油价格、铁矿石、煤、橡胶……一系列的大宗商品价格正虎视眈眈，准备一旦有刺激政策，就都来一次大上涨。这是因为中国经济不但已有全球第二位的规模，人口第一的国内市场更是万众瞩目。谁都知道，中国政府一旦采取刺激政策，效果将会是巨大的。

　　不过，投机的民间资本本该考虑到的是：2009年之后政府采取的刺激政策，已引起一轮通胀。到现在为止，民间还没有消化完。

　　另外，双汇进口猪肉的账本，以及王秋林店里的东北大米价格，也已经触及社会承受的顶部。在汇率不变的前提下，如果再次出现通胀，无疑将会有更多的双汇去进口更多的美国农产品，使得中国社会底层的农民处于根本性的失业状态。

　　再者，老李钢厂里非主要技术工种的工资，也就是国内普通工人的工资，现在只有一年两三万元。虽然老李准备给大家每月涨两百块钱，但如果是吃王秋林店里的东北大米，一年不过800到1000斤而已。

　　值得关注的，是螺纹钢的这一轮投资，将会怎么收场?

　　觉得钢价上涨不正常的老李，一边在催促着工程师们尽快解决新改造转炉的问题，一边在总结自己管理企业的心得。

　　催促工程师们尽快动作，是因为老李希望加大近期产量，把高企的钢价所可能带来的利润，尽快落实。这应该是一支稳定期货市场螺纹钢价的根本性力量。老李的钢厂在上海期货交易所内有席位，产品也是交易所的注册产品。和他们一样准备进行实物交割的企业，将从根本上遏止投机的民间资本把投机风潮扩大。

　　而老李总结自己企业管理经验的目的，也是非常清楚的。觉得市场不正常的老李认为，至迟到三季度，钢价回落的概率会非常大。自己领导下的企业，仍然需要保持成本的领先优势，并将这种优势进一步扩大。

　　同样可以预期的是，上海期货交易所将进一步限制投机资金无限开仓。据称，现在已经有螺纹钢空头大户每天亏损数亿。如果交易得不到管理，投机风潮也可能扩大。

　　当然，所有人更希望看到的，是中央政府表明自己在市场经济方面的策略。决策层在2015年表态要进行供给侧改革。对于类似于钢铁行业的过剩产能，要千万百计地清除，同时要提振国内消费需求，配之以优质消费品的供应。

　　但很明显，如果深入到钢铁行业的结构深处，我们看到改革并不那么容易。而一年多以来，“供给侧改革”被各方解释，其含义也变得模糊起来了。究竟是痛下决心，忍过改革阵痛，将遍布于各行各业的过剩产能都通过市场手段去除，还是通过刺激需求，让公众把口袋里的钱掏出来消费，以缓解就业压力?或者是两手都抓，逐步达到供给侧改革的目标?